筱黎回“家”了。

站在門口她遲遲沒有走進去。白樂胤幫她拿好拖鞋，笑著問：“怎麽，不認識這裏？”

她的衣櫃、她慣用的保養品、她喜歡吃的小點心……好像是，又有點不對勁。蘇筱黎覺得自己在參觀他人的生活，而這個叫白樂胤的男人告訴她，這些都是她的習慣。不知為什麽，她面對這個人，這裏的一切，都覺得不親切。

“那個……白樂胤，我們結婚很久了嗎？”臥室裏有他們的結婚照，看光澤度已經有些年頭了。白樂胤在心裏暗暗慶幸，還好幾個女孩子提醒他，這些細節必須做到位，不然很容易穿幫。

白樂胤覺得蘇筱黎有點抗拒，甚至害怕他。但依然執著地牽著她的手坐下。

“我們結婚沒有太久……才7年。”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假想了那一年，她那樣哀傷地問，可不可以親她一下。

“也挺久了……可是，我還是覺得……”筱黎抱歉地一笑，“我實在想不起來，所以覺得好像我們不是很熟悉的人。”

是應該驚訝於一個女人的直覺，還是應該為自己表示悲哀？白樂胤在這一刻竟然真的希望，如果筱黎一直生活在這裏，屋子裏的氣場讓她能夠放松下來，而不是像現在，一小心翼翼的拜訪者的姿態，可能他心裏會好受很多。他習慣的是這個女子愛慕的目光，忐忑不安的慌張，甚至後期絕望的冷漠，也好過此刻，客氣地、試探地、生疏地和他說每一句話，像是家教很好不會做錯事的孩子，卻無法讓人滿心歡喜地生出親近的沖動。

原來，他如此渴望能夠再緊緊地抱著她，看她笑，聽她哭，那些因為他而生出來的情感，這般珍貴。原來他以為自己承擔不起這樣的愛，沒有能力去給她更好的生活，沒有精力來照顧一個女人，也沒有可能繼續與誰相伴終老。可是這間房子看起來竟然空蕩得冷落，白樂胤感覺，如果一直有她的陪伴，這樣的生活，似乎多了一些溫度。而他已經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

“白樂胤……我是不是以前叫你樂胤的……你多給我講講我以前的事好嗎？”筱黎似乎習慣了坐在他身邊，被他握著雙手的溫暖，“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怎麽我們沒有孩子呢，還有戴瓊和賈凈秋，她們以前是不是我很好的朋友？”

突然，筱黎的問題被一聲怪異的聲音打斷，她尷尬地看看自己的肚子，然後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餓了吧？我們……”白樂胤才想起來他這個單身男人的廚房實在沒有可以犒勞她的胃的好食材，“冰箱裏好久都沒有補貨了，我們都比較忙嘛……今天先出去吃，明天我去買點菜好嗎？”

蘇筱黎認真點頭的樣子，瞬時讓他有種溫暖的感動。

兩周以後，筱黎似乎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雖然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但是有朋友們陪伴，也順利找到新的工作，一切似乎都很圓滿。只是——

“所以你說因為不習慣和白樂胤一起生活，他現在睡沙發？哈哈哈，做得好！”賈凈秋大笑起來。筱黎不記得這個女子，不過她這樣爽朗有趣的性格，哪怕失去了記憶的她，也是喜歡的。

“你是不是不喜歡他？”筱黎似乎能看出些什麽端倪。

賈凈秋知道，這個時候可不適合揭穿事實，於是愈發笑得開心：“怎麽可能喜歡，他把你搶走了耶！我們以前培訓的時候同居一屋，我見不得你愛他比愛我多。”

蘇筱黎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果然，大家似乎都瞞著她一些事情，白樂胤如此，賈凈秋如此，想來戴瓊也沒有告訴她全部真相。不過，應該是不愉快的事吧，他們不想讓她記起，忘了也就忘了吧。

“筱黎，你長胖一點了……你現在覺得過得幸福嗎？”賈凈秋知道這麽問有很大風險，可終於是忍不住。

怎麽我以前過得不幸福嗎，筱黎心中暗想。不過很快就按下這個念頭。她點點頭：“除了有些人不記得會有點尷尬，現在我過得很好。”

賈凈秋突然沈默了，她到現在還是覺得不甘心，怎麽可以讓白樂胤這麽欺騙筱黎，讓她以為他們一直就是這麽相愛著的。虧欠筱黎她這麽多年，他竟然還心安理得享受著和她在一起！可是，真相真的重要嗎？難道白樂胤跪求筱黎原諒他這麽多沒有珍惜她的愛，現在給她一個機會好好補償，就是出了一口氣般爽快？還是現在也報之以不理不睬若即若離，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愛情如果變成蹺蹺板，非要爭個高低，贏的人一定比較幸福嗎？可能因為她的感情一路走得太順，見筱黎愛而不得覺得那樣心疼——可現在，筱黎不記得她有沒有愛過白樂胤，卻享受著當下的寧靜平和，也許是更好的結果。

她想起了什麽似的，笑了。

“筱黎，雖然你不認識，可是我們家囡囡卻老是念著你呢，下次帶她出來玩。你答應過給她買冰淇淋的。”

好。筱黎也笑。白樂胤告訴過她，因為之前他很自私的想法，所以他們沒有孩子。到底是發生過什麽事，筱黎並沒有細問。也許這樣剛剛好，如果有個孩子，她卻記不起來，這是多麽殘忍的事。不過小朋友那麽可愛，自己沒有，陪伴凈秋家的囡囡，一定也是非常幸福的事。

“偷”來的平靜和睦畢竟不是永遠，白樂胤接到醫院的電話時，才發現，真相依然殘忍，不是現在每天回到家，沈醉在筱黎的溫柔陪伴裏就能自以為美滿幸福的。

媽媽的病情又惡化了，醫院讓他做好準備，可能隨時都會搶救不過來。掛斷電話他傻傻地站著，一動不動。是啊，日子美好得他都快忘記了，他已經沒有了女兒，也許有一天就沒有媽媽了，終將，連筱黎也會失去。

“怎麽了嗎？”筱黎關切地問道。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妻子的身份，雖然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但對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他們彼此適應得很好。“是不是家裏人有什麽……”

家裏人，這三個讓白樂胤心一抽一抽地疼。原來，他將要失去的那些，都是血脈或者情感緊緊相融的親人，所以那麽孤獨，那麽絕望。而筱黎其實根本不是他的家人，他卻偷偷地汲取著她的關心和陪伴，賈凈秋說的沒錯，他真的是害怕孤獨，在這樣的一個時刻，緊緊抓著筱黎不肯放。而真正的親人，是要一起走過很長的一段路，彼此有過付出，他之前不敢接受筱黎，便是因為覺得自己給不起陪伴和承諾。可是到頭來，他什麽都不曾給她，卻還要她以家人的方式守護自己，對，這樣太自私了！

是不是應該向她坦白？白樂胤緊緊地握著拳頭，心裏滿是掙紮。

“樂胤，你看起來臉色很難看……不要那麽擔心了，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好嗎？”

“筱黎，我有事和你說——”白樂胤想去抓她的手，卻發現手心裏是汗濕的粘膩，他尷尬地把手在空中轉了個方向，扶著頭，然後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什麽？”

“媽媽身體不太好，明天我想去看看。”終於，還是沈淪在她的關心和陪伴。白樂胤，你真的是很讓人討厭！他對自己說。

到了醫院，白樂胤才發現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媽媽根本不知道筱黎的事，見到之後，她會說些什麽完全不在他掌控之內，萬一有什麽不對被筱黎發現的話……可是，來不及再去銜接這其中的各個環節了，其實從一開始說這個謊，他已經準備了總有一天會被拆穿，只不過沒想到是因為媽媽的原因罷了。

帶著忐忑進了醫院，筱黎認為這是他在擔心母親的身體狀況，於是伸出手緊緊挽住他，並且在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白樂胤扭過頭看到那個溫柔的笑容，愈加五內雜陳。

老太太似乎又瘦了一圈，下巴整個變成尖的，臉色看起來有不自然的紅，醫生說是因為心跳不規律而造成的。不過看到白樂胤他們的時候，她的精神還不錯。

一開始見白樂胤和個女子一起來看她，老太太有點驚訝，待到看清居然是蘇筱黎的時候，她頓時笑了。

“媽，我和筱黎來看看您。筱黎之前撞到頭，很多事情不記得，所以，她大概不認得你。”白樂胤在母親開口之前就把開場白想好了，可是奇怪的是，媽媽看到筱黎倒仿佛淡定得很，甚至像是很喜歡的樣子。

老太太點點頭：“你們能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

筱黎站在床邊，望著白媽媽，突然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心裏泛出一絲絲心疼的感覺。她想，這個婆婆以前大概對自己很好吧。突然間，她就覺得好難過，於是蹲下來，握著老太太的手：“……您一定要按時吃藥，好好休息，多聽醫生的話……媽。”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憋出這麽幾句，雖然心裏覺得有些尷尬，但是覺得畢竟應該叫上一聲，於是紅著臉說出那個字。

從筱黎口中聽到“媽”這個字，白媽媽和白樂胤都楞住了。白媽媽激動得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清了清嗓子，說：“筱黎，我有點想吃水果，你能去把這些提子和草莓洗一洗嗎？”

等筱黎端了果盆走出病房的時候，白樂胤發現自己竟然緊張得有些虛脫。他拖了張椅子坐下，白媽媽這才瞪著他，頗有點不快：“到底怎麽回事？”

白樂胤看了一眼門口，輕輕說道：“媽你別生氣，筱黎和我……總之我不是瞞著你結婚了。我長話短說吧……”

這期間發生的種種，幾句話就解釋清楚了，白樂胤沒辦法細細說來的，是他和筱黎的諸般糾結不清。白媽媽也沒打算聽完他們的故事。大致聽個明白之後，她告訴白樂胤一件令他無比震驚的事：“筱黎來過我們家。”

冥冥之中，竟有這樣的巧合！

待到白媽媽把偶遇筱黎那次的因果說給他聽之後，白樂胤在母親期待的眼神中無比羞愧。如果，可以有如果，他早一點放下那些小心翼翼和固執冷漠，他早一點明白其實愛一個人不需要那麽多顧慮，他早一點看清自己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她的影子，也許結局可以是美滿的。而現在，錯過了最好的時候，他欠筱黎的越來越多，變成心底最深的愧疚，已經讓他再沒有勇氣對她說愛你了。

回到家中，白樂胤一言不發。筱黎不敢多問，生怕白媽媽是不是已經很不好了。她只是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安靜地遞到他手中，然後一個人坐在書房裏看書。等到他平靜一點，想要說說話的時候，也許會來找她的。這一刻筱黎突然發現，也許真的，他們之間沒有那麽生疏，她總是知道他想要些什麽。多想再努力回憶起一些，可只要一用力去想，在腦海中不斷閃過的那些畫面就交織成一團麻，不斷地膨脹，頭像是要裂開般地疼。

算了，也許不記得，真的沒什麽關系。

白樂胤感覺那杯水一點一點涼掉，自己的心仿佛也失卻了溫度。這個決定太痛苦了，可是，他如何能繼續這麽自私地占有筱黎的溫柔與呵護，卻無以為報呢？是的，現在她看起來過得很好，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終於想起一切的時候，會怎樣恨他竟然騙了她這麽久？白樂胤，你曾經辜負她，曾經錯過她，不可以再利用她了。

一口喝幹手中已經涼透的水，依然沒辦法緩解喉嚨口的幹澀，太難開口了。

筱黎感覺他慢慢走到身邊，放下書來，擡頭微笑看著他。

“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原來是如此漫長的一個故事。筱黎認真地聽著，絲毫想不起來，她曾經這樣執著和無奈地愛著眼前這個男人嗎？白樂胤已經有些老了，鬢角處開始冒出幾根白頭發，眉間是歲月沈澱下來的紋路，一張原本頗有棱角的面龐如今因為略顯松弛的皮膚反倒有些圓潤起來。這麽普通的一個男人，自己當真深刻地愛過嗎？她愛他什麽？

筱黎知道自己根本想不起來，便只是當別人的故事來聽。最後，她只是問了這麽一句：“那麽，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假若沒有失去這些記憶，恐怕這個問題她永遠也不會問，而白樂胤也不知如何作答。此刻他們反倒都像是局外人。筱黎的眼神平靜如水，沒有深情，沒有哀怨，沒有絕望，但是如此真誠地，想要一個回答。

白樂胤突然笑了：“比我自己發現得還要早，愛著。”

“那……我謝謝你。”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似乎是這個故事總算結束了。筱黎想，仿佛只是在為一個故事中的朋友求證一件事而已，雖然她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對她有什麽意義，“不過既然我們沒有結婚，我住在這裏不太合適了。”

白樂胤點點頭：“今天太晚了，明天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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